
鳥瞰翠郊古宅。
秋陽斜照。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、位于福鼎市白琳鎮(zhèn)層層山巒中的翠郊古民居,染上了一層金邊。
月初的國慶中秋雙節(jié)假期,這座有著“江南第一厝”“江南最大單體古宅”美譽的古建筑,游客量創(chuàng)下新高:青石板路被游人的腳步磨得發(fā)亮;天井里,曬茶的竹匾旁,一群群身穿漢服的少女將鏡頭對準梁枋間振翅的木雕蝙蝠……
門前魚池畔,桂樹正飄香,仿佛在訴說200多年前匠人的智慧與古厝的往事。
榫卯擔綱 道法自然
“乾隆十年(1745年)始建,13年方成。”65歲的吳本雄輕撫《吳氏族譜》,向記者介紹起了翠郊古民居。他身后的龐然大宅,占地20畝(約合13980平方米),以192間房室、24個天井星羅棋布而聞名。更讓人驚嘆的是,整座大宅未用一根鐵釘。
推開古民居厚重的木門,“吱呀”聲驚動了梁間微塵。“全憑榫卯咬合。”福鼎市古民居旅游發(fā)展有限公司負責人蔡清提蹲在天井邊,撿起半片殘瓦演示:凸起為榫,凹陷為卯,木構件如巨獸筋骨般緊密嵌扣。
遇上雨天,雨水會順著瓦當墜入天井,在鑿有螺旋紋的青石條上匯成細流。“你看這排水溝,”蔡清提指著石縫間滋生的青苔,“24個天井地下暗渠相通,最后匯入門前魚池——整套排水系統(tǒng),都是活的‘榫卯’。”
穿過二進廳堂,封火墻的斑駁磚面裂開細紋。蔡清提用鋼筆輕叩墻身,可以聽到悶啞的回聲。“空斗墻里埋著竹筋木骨,《福鼎縣志》記載過這種工法。”他撬開半塊松動的磚,露出墻內(nèi)橫斜的毛竹段,“盜賊破磚易,破竹難。即便鋸斷竹子,聲響早驚動守夜人。”
吳本雄掀開地板暗格,涼風裹著茶香涌出。“底下是懸空的防潮層。”他跺跺腳,松木地板發(fā)出咚咚回響,“建造時工匠在房基墊了木格子,風從地底鉆過,梅雨季也不生霉。”
“當年造房耗資白銀64萬兩。”蔡清提根據(jù)史料介紹,“按乾隆十年閩東米價,可購米80萬石,足供10萬人飽食一年。”
后院柱礎殘存朱砂痕跡。吳本雄介紹說,他的先祖在大宅落成之日遇到難題。“需要360個壯丁同時發(fā)力把柱子全部立起,去哪找那么多人呢?”
家主靈機一動,請戲班連唱三日,宴請四鄉(xiāng)八鄰。至卯時三刻,執(zhí)事?lián)P旗為號,眾人齊喝:“起!”既完成建筑最后立柱環(huán)節(jié),又招待了鄉(xiāng)里鄉(xiāng)親,一舉兩得。
匠人們不曾知曉,他們用榫卯鎖住的不僅是木頭,更是中國人“道法自然”的生存史詩。
茶鋒暗戰(zhàn) 古厝為證
近300年的悠悠歲月,留給翠郊古民居的,是說不完的故事。
“祖上發(fā)家的第一塊銀元,是靠毛竹傘架掙的。”吳本雄屈指彈著一竹筒筒壁,嗡鳴聲在宗祠梁柱間回蕩?!秴鞘霞易V》泛黃的紙頁上,墨字洇出歷史的折痕。
“但真正讓白銀如溪匯流的,是這滿山茶葉。”蔡清提接著介紹說,“閩東當?shù)氐牟璁a(chǎn)業(yè)在民國時期遇到外商的嚴峻挑戰(zhàn),吳氏當年的商戰(zhàn)故事堪稱傳奇。”
隨著他們的講述,記者仿佛回到1927年深秋的一個夜晚——
福州臺江碼頭,福鼎茶商吳觀楷攥著英商的合約草稿,掌心沁汗。“必須實地驗資!”翻譯轉達的條款如冰錐刺心,而自己的家宅早毀于大火,怎么辦?
“去翠郊!只有老宅鎮(zhèn)得住洋人!”寄居公塾的吳觀楷思索片刻,縱馬沖進閩東古道,連夜飛馳300里歸鄉(xiāng),向翠郊古民居的堂兄弟求援。
馬蹄聲驚飛林鳥,吳觀楷啞著嗓子喊:“快掃天井!掛堂畫!”吳氏10余名族人聞言凜然,百歲紫砂壺被請出神龕,明代黃花梨條案抬至中廳,連梁枋間“雙獅戲球”木雕的秤砣紋路都被桐油擦得锃亮。
當年,對待中國民族產(chǎn)業(yè),外國洋行剝利如刮骨。此役若敗,吳氏茶山恐將盡數(shù)被抵押。
幾天后,吳觀楷陪外國茶商到古民居。看到翠郊古民居的規(guī)模,洋人大受震撼。
正廳里,紫砂壺騰起白霧。吳觀楷將茶湯傾入鏨銀杯,洋人啜飲后大為驚嘆——這茶竟是倫敦上流社會追捧的“東方金葉”!
合同簽訂的剎那,吳觀楷的杭綢長衫已被汗水浸透。得益于商戰(zhàn)的獲勝,他的茶葉生意風生水起,他也成為福鼎首富。
貌豐骨勁 老宅回春
茶香氤氳的盛景持續(xù)半世紀。至上世紀90年代,茶山已被荒草吞噬,古宅也逐漸破敗。
2003年,當?shù)貙で螽a(chǎn)業(yè)突破,翠郊村黨支部帶領村民試驗低產(chǎn)茶坡改種臍橙。3年后,專用商標“翠郊臍橙”的果箱堆滿了古民居前的曬場,臍橙合作社帶動百戶果農(nóng)增收,畝均收益超萬元。
文旅融合,則使古宅開始煥發(fā)第二春。近年來,當?shù)爻晒ι暾埖绞〖壩幕z產(chǎn)保護專項資金100萬元,聚焦古宅安防系統(tǒng)升級,并成立文旅企業(yè)專職運營。
這個夏天,蔡清提每天都可以見到游客端著臍橙冰茶,倚在小姐樓的花窗旁打卡,手機的閃光燈不時映亮了雕花欞格。他的登記簿上密密匝匝:“研學團聽榫卯課,漢服社拍月下茶宴,最受歡迎的還數(shù)橙香手工坊……”
古宅的屋主人曾以石雕、木雕動物與花草來寄托情志,用竹雕制作各種筆筒、筆插、聯(lián)插,灰雕立體壁畫更是惟妙惟肖。游客們身居其間,仿佛置身雕刻藝術展覽館。
站在閣樓上觀覽全院,高墻青瓦,如屏似障,層層疊疊,次第而開。嚴實的廳堂間以天井相連,天井兩旁的花墻上又以漏窗借景。墻外花草忽隱忽現(xiàn),盈溢出含蓄之美,這正是江南園林建筑的典型手法——凝重不失輕巧,端莊不失調(diào)皮。人們隨手一拍,都極“出片”。
在西廂房,吳氏后人開設了新茶室。玻璃罐里,臍橙花茶與福鼎白茶并列,罐身印著二維碼,掃碼就可聽吳氏子孫講述先祖1927年與外商博弈的商戰(zhàn)傳奇。“老宅是聚寶盆啊!”吳本雄掀開地磚暗格,當年吳觀楷藏契的密匣,如今裝的是翠郊古民居的文創(chuàng)設計稿。
入夜,月光移過廳堂,照見正廳匾額前的一幅字——“學到會時忘粲可,詩留別后見羊何”——那是劉墉在清乾隆五十四年(1789年)題贈吳氏茶商的真跡。
歷經(jīng)數(shù)百年煙熏,濃墨早已皴裂如老樹皮,但在攝影愛好者調(diào)出的昏黃光暈里,它暈染了參差的墨韻。鏡頭定格處,這些字高懸如定海神針。200多年前揮毫的“濃墨宰相”不會知曉,他那“貌豐骨勁,味厚神藏”的筆墨,正化作古厝梁間新燕銜來的春泥,寫就一幅渾厚的田園長詩。(福建日報記者 莊然 通訊員 王婷婷 文/圖)

古宅內(nèi),精美的木雕隨處可見。

主宅正門的門額上寫著“海岳鐘祥”,意為山海祥瑞之氣在此凝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