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85年的福建大田縣城,一位南京口音的老人在喧鬧的大街掛起一塊招牌——“上海照相”。街坊們只知這位新來的師傅拍照技術(shù)精湛,卻不知他的背后,藏著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。
他就是羅瑾,電影《南京照相館》中角色蘇柳昌的原型,冒死藏匿照片、突破封鎖線,為南京大屠殺案呈交了“京字第一號”鐵證。
隨著影片熱映,這位深藏功名的平民英雄,也逐步走進了大眾視野,被更多人知曉。
羅瑾生前在大田縣柯坑中學(xué)給學(xué)生們講述南京大屠殺的歷史。大田縣檔案館供圖
暗房發(fā)現(xiàn)“血證”
1937年12月,日軍制造了震驚中外的南京大屠殺,南京城在血腥中窒息。
彼時,14歲的羅瑾正在南京長江路的華東照相館做學(xué)徒。他在自傳《歷史的訴說》里寫道:“1938年元月(1月上旬)的一天,有個日本鬼子少尉軍官,拿了兩個120櫻花牌膠卷,來到華東照相館,要我們?yōu)樗麤_印照片,當時我們并不在意地收下,要他三天后來取。”
然而第二天下午,當?shù)灼陲@影液中漸漸顯影,羅瑾全身血液幾乎凝固:砍下的頭顱、衣不蔽體的婦女、秦淮河岸堆積如山的尸骸……他趕緊告訴賬房“舅爺”。舅爺看了照片后神色驟變,再三叮囑他切莫聲張,以免引來災(zāi)禍。
“我深切知道,照片是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的,一定要冒著生命的危險,將這幾張鮮血淋淋的照片,想辦法保存下來,是的!一定要保存下來!”羅瑾趁其他人不注意,將底片拿到暗室加印,并將照片藏在角落案板下,用膠布橫豎交叉牢牢固定。
此后,每當有日軍來沖印照片,羅瑾都格外留意,一旦發(fā)現(xiàn)記錄燒殺奸淫的照片,他總是秘密留存,總共30多張。
日軍為防止大屠殺真相敗露、引發(fā)國際譴責,開始搜查南京市內(nèi)照相館。其間,曾有日本軍官將長柄戰(zhàn)刀抵在羅瑾胸口,厲聲逼問他是否私藏,羅瑾毫不畏懼。
作為南京大屠殺案“京字第一號證據(jù)”的日軍暴行相冊。圖源:新華社
事后,羅瑾深知照片的重要性,挑選出16張照片做成相冊,并用硬紙殼繪制封面:左上角畫了一顆滴血的鮮紅心臟;右下角是一把刀,刀的下方有一攤血;右上角是一個醒目的“恥”字,下方打著一個大大的問號。
“在這場空前殘酷的浩劫中,千千萬萬手無寸鐵的南京父老兄弟姐妹,在日寇的鐵蹄踐踏和屠刀殘殺下,無辜地死于非命,這是我華夏子孫世世代代永遠不能忘記的國恥。”羅瑾在自傳中痛陳。
為保護這本記錄著“血證”的相冊,羅瑾多次轉(zhuǎn)移藏匿地點。1941年,他將相冊藏在南京一座寺廟的廁所墻縫里,用泥巴糊封。數(shù)日后,相冊突然不翼而飛,察覺到危險的羅瑾立即逃離,輾轉(zhuǎn)流徙蘇州、上海、青海等地。
抗日戰(zhàn)爭勝利后,南京軍事法庭審判日本戰(zhàn)犯。日軍第6師團長、南京大屠殺罪魁谷壽夫等日本戰(zhàn)犯在法庭上矢口抵賴、拒不認罪。國民政府遂號召市民提供日軍暴行的證據(jù)。
20世紀90年代,羅瑾(左)和吳旋(右)在南京重逢時拍下的合影。圖源:新華社
1946年8月5日,羅瑾的同學(xué)吳旋,將羅瑾的相冊上交給南京臨時參議會。原來,這份丟失的相冊被吳旋意外發(fā)現(xiàn),而后轉(zhuǎn)藏于寺廟的大佛座下。
這16張照片成為南京大屠殺案“京字第一號”證據(jù),谷壽夫看到相冊“面色變,慌亂不能自持”,在鐵證前俯首認罪,被執(zhí)行槍決。
小城發(fā)現(xiàn)英雄
1985年,福建大田縣鳳山西路21號。一塊新掛起的“上海照相”招牌,在喧囂鬧市中毫不起眼。但店主常穿深色格子襯衫、頭戴鴨舌帽、騎一輛紅色嘉陵摩托車,在這座閩中山城顯得格外時髦。
“看氣質(zhì),大家都認為他是大城市來的,但他對自己的來歷閉口不談。”緊鄰照相館的住戶范立洋回憶道。
盡管這位新面孔為人低調(diào),但拍照技術(shù)堪稱一絕。他為大田人拍攝全家福、藝術(shù)照,用快門定格下小城生活的幸福瞬間。作為縣里唯一能沖洗彩色相片的照相館,“上海照相”很快聲名鵲起,成為辦理身份證的指定拍攝點。
“給小孩拍照時,他會用撥浪鼓‘咚咚咚’地哄他們笑,遇到有瑕疵的照片,他會反復(fù)沖洗,直到自己滿意。”照相館的學(xué)徒郭雪玉這樣描述她的師父。
春去秋來,“上海照相”漸漸融入大田人的生活,成為他們心中的“地標性記憶”。大家也逐漸得知,店主名叫羅瑾,來自南京,跟隨退伍轉(zhuǎn)業(yè)的兒子來到大田,僅此而已。
而他,此時還不知曉那本丟失相冊的下落,對曾經(jīng)的義舉諱莫如深,甚至連家人都沒有告知。
1990年,平靜被打破。舊友之子提及《文匯報》刊載的一篇文章,講述有人冒死保存日軍暴行照片,這些照片后來成為審判日本戰(zhàn)犯的鐵證。這如投入深潭的石子,在羅瑾沉寂多年的心中激起漣漪。此后,羅瑾多次赴南京求證,確認那就是自己當年裝訂、保存的相冊。
身份揭曉的時刻,則源于一組照片。1994年,大田縣職業(yè)中學(xué)舉辦甲午戰(zhàn)爭百年紀念活動。時任學(xué)校政教處主任的范立洋拍攝了活動照片,送到“上海照相”沖洗。取照片時,范立洋遇到了這樣一幕:
“羅老嘴里叼著煙斗,把照片往柜臺上一甩,動靜不小,嘴里還念念叨叨。”范立洋打趣道,說自己從不賒賬,這樣的服務(wù)態(tài)度可不行。
羅瑾取下煙斗,“篤篤”敲了敲桌面,沉聲道:“我看照片是甲午戰(zhàn)爭百年記,日軍可壞的,我心里有氣,所以摔在桌上。你們學(xué)校包場看《屠城血證》電影,主人公原型就是我。”
范立洋驚愕不已。經(jīng)過詳談,他才知道眼前這位熟悉的照相師傅,竟是南京大屠殺“京字第一號”鐵證的原始保存者。這段塵封半個世紀的英雄往事,終于在小城的照相館柜臺前,悄然揭開。
大田縣委報道組的記者林春忠在一次聊天中得知這個消息,意識到這是個重大新聞素材,當即拍下羅瑾的工作照,并把照片和稿件火速寄往《三明日報》。
《三明日報》在1994年12月9日刊發(fā)了長篇通訊《血證》,羅瑾的事跡瞬間轟動了整個大田。“他回憶歷史就跟講述昨天的往事一樣,就在那一刻,我強烈感覺到這個老人的不平凡,形象頓時高大起來。”林春忠說。
從此,“上海照相”的羅瑾,在大田人的心中擁有了全新的分量——他是“歷史的親歷者”,是“民族的功臣”。小城的集體記憶里,也永遠鐫刻下了一段由平凡老人書寫的、極不平凡的傳奇。
晚年發(fā)現(xiàn)新使命
“我舅舅跟我講過,他最開心的就是在大田的這十幾年,也覺得自己的人生價值得到體現(xiàn)。”羅瑾外甥女羅薇說。
身份公之于眾,并未讓羅瑾沉溺于過去的榮光。相反,當歷史的聚光燈終于照亮這位沉默多年的老人時,一種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在他心中升騰。
“這幾十年來,我們國家和亞洲各受害國都在舉證、聲討日本軍國主義分子在二戰(zhàn)中所犯下的滔天罪行,許多受害幸存者、目擊見證人紛紛站出來加以揭露,日本侵略罪行已是鐵證如山?,F(xiàn)在那些日本右翼分子又興風作浪,企圖歪曲歷史事實,為他們的侵略暴行百般開脫,我們決不答應(yīng)。”2002年,79歲的羅瑾在接受采訪時神情激動地說。
大田,成了他傳播歷史真相的第一站。羅瑾開始不辭辛勞地出現(xiàn)在大田縣職業(yè)中學(xué)、第一中學(xué)、第五中學(xué)等校園的講臺上。沒有華麗的辭藻,沒有刻意的煽情,他總是一臉肅穆、心情凝重。
他講述1938年暗房里那個渾身顫抖的少年;講述自己如何冒著被戰(zhàn)刀抵胸的危險藏匿照片;講述吳旋接力守護相冊的驚險;講述谷壽夫在鐵證前“面色變,慌亂不能自持”的丑態(tài)……講到動情處,他會停頓,深吸一口氣,眼眶微紅,臺下鴉雀無聲。
比口頭宣講更厚重的是文字。在范立洋等人推動下,羅瑾決定:他要親手書寫自己的經(jīng)歷,為歷史留下更翔實的證言。于是,在“上海照相”那間簡樸的居室里,一盞昏黃的臺燈下,年逾古稀的老人開始撰寫回憶錄《歷史的訴說》。
這是一項艱巨的任務(wù)。他伏案疾書,往事如潮水般涌向筆端,常常寫著寫著,淚水便模糊了字跡。他的手指因長期握筆磨出血泡,就纏上膠布繼續(xù)寫;視力越發(fā)模糊,他就戴上老花鏡湊得更近。家人心疼地勸他休息,他總是擺擺手,繼續(xù)寫作。即使晚年被病痛折磨,羅瑾仍不忘在病榻上撰寫回憶錄,直到生命最后一刻。
2005年2月5日,羅瑾病逝于上海第一人民醫(yī)院,享年82歲。范立洋聯(lián)系上了羅瑾的女兒羅夢、孫子羅峰,借來老人留下的手稿,組織大田一中教師黃秀鳳等人錄成電子文檔,并先后修訂了4次,推薦給縣政協(xié)文史學(xué)習(xí)委。
在大田縣檔案館翻閱《歷史的訴說》可以看到,全文是用繁體字書寫的自傳體手稿,共77篇,十多萬字,事件按時間順序排列,從開篇《我的童年》至末篇《抗戰(zhàn)勝利》,記錄了羅瑾的親身經(jīng)歷。其中,也包括南京大屠殺。
“他從一個歷史的‘搶救者’與‘被搶救者’,到成為歷史的‘訴說者’與‘傳承者’。他在人生的暮年,完成了最深刻的一次自我‘發(fā)現(xiàn)’,也為自己的人生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。”范立洋這樣評價羅瑾。
銀幕發(fā)現(xiàn)好故事
2025年7月25日,以羅瑾為人物原型的電影《南京照相館》正式上映。這部被觀眾評價為“沒有一個中國人能忍住不流淚”的作品,以照片和底片為線索,深刻揭露了南京大屠殺的血腥罪證,引發(fā)了全民強烈的情感共鳴。
當被問及為何選擇“照相館”作為核心敘事空間時,編劇張珂在接受央視電影頻道采訪時坦言,創(chuàng)作靈感源于對海量史料的深度挖掘與碰撞。
“我與申奧導(dǎo)演、編劇許淥洋及制片人組成了四人創(chuàng)作小組,通過微信群每日共享資料,累計閱讀近千萬字文獻、上萬張歷史圖片,觀看了中、英、日文等多語種紀錄片與專業(yè)書籍,更研讀了大量親歷者口述史。”張珂說。
電影深沉的情感力量,深深牽動著羅瑾后人的心弦。女兒羅夢觀影后在微信朋友圈動情寫道:“親愛的爸爸,我今天去看了影片,您的思想留在了人間,我要向您學(xué)習(xí),一定不忘國恥,做一個正能量的人。”羅瑾遠在南京的孫子羅峰也說,影片能在全國公映,讓人們記住這段“歷史的訴說”,記住保護“血證”的爺爺,令全家倍感欣慰。
近年來,中國電影業(yè)蓬勃發(fā)展。在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(zhàn)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(zhàn)爭勝利80周年的重要節(jié)點,如何圍繞重大歷史主題創(chuàng)作出既尊重史實、又直抵人心的精品力作,成為銀幕焦點,也是未來國產(chǎn)影視劇的重要內(nèi)容方向。
張珂認為,創(chuàng)作的關(guān)鍵在于“讓故事娓娓道來,讓人物徐徐展開,讓觀眾真正相信故事與人物。”這種以情動人的敘事,讓歷史不再是遙遠的文字記載,而成為每個觀眾能共情的個體命運。
值得關(guān)注的是,“塑造平凡英雄”已成為當下主旋律電影與觀眾同頻共振的新路。如《南京照相館》《覺醒年代》《八佰》《我和我的祖國》等作品,遵循史實原則,賦予平凡人物以豐富的個性特征,打破類型化和套路化的創(chuàng)作窠臼,顯示出可貴的創(chuàng)新意識。
“這些作品塑造的是普通人,塑造的是平凡英雄……這些個體的命運,聚焦的是民族記憶、時代精神,聚焦的是一顆顆熱愛這個國家的心。”廈門大學(xué)電影學(xué)院助理教授歐陽如一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