孫世英家寬敞的客廳幾乎被記者擠滿了。他們扛著攝像機、舉著錄音筆,記錄下這位92歲老太太的一舉一動。
記者們是被這樣一則社區(qū)新聞吸引來的:從1985年至今,孫世英前后雇用了約20位保姆,她幫助其中的幾位學習了從解剖生理、內分泌知識到英語、縫紉、財會等技能。從農村來到城市打工、出入孫家的這些小保姆,如今有人成了月薪近萬元的“金牌月嫂”,有人當上初中英語教師,還有人成為企業(yè)會計,走上了自己過去未曾預料的道路。
在新聞里,人們稱孫世英為“春蠶奶奶”,她還登上了一家電視臺的“好人榜”??蓾M頭銀發(fā)的老人覺得,自己只是做了些再平常不過的事。“她們到我家時都是十幾歲的小姑娘,如果不是家境不好,也不會這么早就離開父母和學校。如果她們渴望改變自己的命運,我愿意幫助她們。”
“這些小姑娘就像我的孫女一樣”
“春蠶奶奶”如今與女兒、女婿一起住在北京北四環(huán)外一套三室兩廳的房子里。由于女兒堅持做“丁克”,這個三口之家的平均年齡已經超過70歲。按曾經在這里打一年多工的保姆小荷的說法,這是個“典型的老齡家庭”。
上世紀80年代,孫世英從鄭州鐵路中心醫(yī)院婦產科離休。那時她居住在鄭州,常年被心臟病、高血壓等疾病困擾,于是家里開始請保姆。
從那時到現在,時間已經過去20多年,孫世英家也先后換過將近20位保姆。但只要她們在這里工作上幾個月,這位曾經中風、患過乳腺癌的老人總能記得住她們每一個人的名字,甚至還保留著其中一些女孩的照片。
“安芳、艾菊、鳳如、邦燕、小荷……”她伸出生滿皺紋的手指,一個個數著說,“我家里人不多,兒子一家移民美國,所以這些小姑娘就像我的孫女一樣?!?/P>
當年18歲的河南姑娘安芳是這家的第一個保姆。在老太太看來,她雖然已經初中畢業(yè),卻對繼續(xù)學習文化知識不太上心。不過,孫世英也發(fā)現,安芳喜歡做縫縫補補的活兒,于是干脆在60元工資的基礎上,又每月補貼她15元去縫紉學校學習。
艾菊則是個愛學習的姑娘,并且特別喜歡學英語。曾經在教會學校讀書的孫世英幫她買了錄音機,教她口語,甚至常主動對艾菊說:“那我們就開始conversation(對話)吧!”后來,艾菊繼續(xù)讀了中專、大專,在河南一所中學當上了英文教師。
不過,最令老人唏噓的還是鳳如。鳳如的母親是續(xù)弦,她在家有幾個同父異母的兄姐。7歲時,父親去世,這一母一女就顯得更多余了。她僅僅讀到小學二年級就被迫輟學,不久便進城打工。
在老人家里的日子,或許是女孩生命里的一段悠閑時光。那時孫世英和老伴兒的生活都可以自理,鳳如只需要做些簡單的家務活兒,每個月能賺上80元。日子久了,孫世英發(fā)現鳳如連日常漢字也認不全,就教她識字、寫字,再教她寫信的格式。
過去“半文盲”的女孩,開始興高采烈地寫信回農村,問母親“現在過得好不好”。
但時間不長,她的嫂子生了小孩,哥哥叫她回去幫忙照顧。臨走時,孫奶奶送了她一件呢子外套,而她抱著奶奶的肩膀痛哭。等待著她的生活并不難預料——回到家鄉(xiāng),給家人做保姆,拿不到一分錢的工資,僅僅能解決住宿與三餐。
“那孩子太苦了?!弊诩依锏哪疽紊?,傴僂著背的老人回憶道,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。她曾收到過一封鳳如寫來的信,這個識字不多的女孩在信里寫道:“我很痛苦?!?/P>
孫世英給鳳如的哥哥打了一個長途電話:“她在我這里可是有工資的,回家你好歹也要給她點兒零用錢吧。”
但她并不知道自己的電話是否起到作用。老人后來搬到北京與女兒同住,變了郵寄地址,她再也不能收到鳳如以往每年都會寄來的賀年卡了。
“我和她可有話聊,待在一起話就多”
如今,在孫世英家里,31歲的張崇是剛剛來了兩個多月的保姆。事實上,這是她在結婚后第一次出門到外地打工,第一次走進北京。
在這個巨大的城市里,短發(fā)、微胖、不愛與外人交談的張崇是極為不起眼的一個人。她是被“換過來的”。過去,她的丈夫在南方一座城市開公交車,收入還不錯。但這兩年,丈夫被檢查出患有惡性腫瘤,他只能回到河南駐馬店的農村老家照顧兩個孩子,并讓妻子外出打工。說到自己家里的狀況時,她雙手交疊著放在膝蓋上,神色平靜得像是談論別人的故事。
但孫世英知道,張崇希望能多賺點錢,就像曾經在這家里待過幾年的小保姆邦燕一樣——她如今已是“金牌月嫂”了。
盡管老人已經記不清邦燕究竟在自己家里工作了多少年,但她仍記得1992年第一次看見這個女孩的樣子。她長相清秀,身高卻只有1.38米,進門的時候怯生生的。
在來到孫家之前的幾個小時,這個矮小的女孩正在家政公司門口急得團團轉。在老家,她常常被酗酒的父親打罵。當時“年輕,脾氣太倔”的邦燕,干脆跟著曾在北京當保姆的表妹一起離家出走。但那個年代的家政市場遠不如今天開放,公司只接收有介紹信的人?!爸粠Я艘粡埳矸葑C”的姑娘傻眼了。
她在公司門口遇見了孫世英的家人,當聽說她的學歷是初中畢業(yè)時,他們將她帶回了家。在這里,最初連米飯都蒸不熟的邦燕是從做飯學起的。她還得嚴格執(zhí)行孫世英的衛(wèi)生標準?!巴该鞯暮桶l(fā)烏的可不一樣?!崩厢t(yī)生嚴肅地說,“如果是在醫(yī)院,我可得帶著白手套把房間里的犄角旮旯都摸一遍,手套不變色才行?!?/P>
回憶到這里,邦燕“咯咯”地笑起來,“其實她從來也沒這么檢查過?!?/P>
她有時候覺得奶奶“非常嚴,不是一般的嚴”,但更多時候她也承認,這些經歷對自己今后很有幫助。
更何況,不管怎樣,“我和她可有話聊,待在一起話就多”。晚上,她們能從9點聊到11點。有時候,邦燕發(fā)現孫世英的情緒不好,就會問一句:“要不然咱把房間給挪挪?”
所謂“挪挪”,就是像不少家庭主婦轉換心情的方式那樣,把房間里的家具來個“乾坤大挪移”。這時,好似祖孫倆人就會費勁地將家具全部換到新位置?!盃敔斢X得我們做的事有些可笑,可我倆還覺得挺有滋味。”邦燕又笑了起來。
“她是用心對我好啊”
對邦燕發(fā)生最大影響的轉折,發(fā)生在她來到北京兩年后。那時,她已經對一般家務活兒駕輕就熟。在孫世英看來,邦燕每天都有大把的空閑時間,“那不如就來學點知識,反正也不耽誤事”。
早在上世紀30年代,孫世英就考取了位于南京的國立中央高級助產學校。她在那里結識了周恩來和鄧穎超,周恩來親切地稱她為“小老鄉(xiāng)”。有時,她會和同學們一起被邀請到周家“打牙祭”。郭沫若的夫人于立群生產時,孫世英正在產房里見習,后來還因此與年歲相差不遠的于立群成了好朋友。
“反右”中,孫世英陪同丈夫劉琦行一起被下放到鄭州工作。直到離休前,她都在婦產科行醫(yī)。所以,這位老醫(yī)生想教教邦燕“解剖生理”。
如今回憶起那段故事時,老人記得這主要是由于邦燕曾經向她訴苦:“在農村,有病了都不知道怎么辦?!笨稍诎钛嗫磥?,自己當時可沒有一丁點想要學“解剖生理”的意思,甚至恰恰相反,“開始我太沒興趣了,我又不當醫(yī)生,學這個干什么?”
可時間畢竟是空下來了,邦燕想著,“反正又沒事,學點知識也好?!?/P>
每個星期總有兩個下午,這一老一少就趴在客廳的餐桌上學習。學習內容包括:月經是怎么來的,嬰兒是怎么出現的,內分泌系統的知識,甚至還有消毒步驟和營養(yǎng)學。盡管是“業(yè)余學?!?,可孫世英毫不放松課堂上的要求,唯一的學生每堂課都得做筆記,下節(jié)課開始前要先通過測驗,直到“好了,這個課過關了”,才算結束。
“剛開始硬著頭皮”的學生漸漸從這門課里找到了樂趣。一個孕婦來家里做客時,孫世英拿出聽診器幫孕婦檢查,還讓一旁的邦燕也實踐了一把。那是她第一次聽到胎心,“覺得太好玩了”。
邦燕并不知道,這些當時看來好像不太用得上的知識,在她未來的生活中起到了關鍵作用。那時,邦燕仍對自己未來的道路一片迷茫。她只有二十幾歲,文化程度不高,與父母疏于聯系,背井離鄉(xiāng),心里覺得自己“什么都不是”??稍趯O奶奶看來,她卻是個“又自卑又自負”的女孩子。
老太太想給她介紹對象。邦燕的身高成了難題,先后3個男人都不同意。孫家一個親戚家的司機,盡管個子也不高,卻說:“我這么矮,可得找個高的?!钡?個人最終成為邦燕的丈夫。那是個身高1.8米的男人,他的表哥與孫世英的女兒是同學,他也十幾歲就來到城市打工,家庭條件不算太好。
1999年,他們結婚。酒席只有一桌,是孫世英和家人幫著置辦的。邦燕在城里的親戚只有一個表妹,孫奶奶家算是“娘家人”。老人還將自己摸彩票時中的一臺25英寸彩電作為陪嫁。
“我這兒離不開人。你都結婚了,也不能把你綁在這兒?!睂O世英這樣想著,終于與陪伴了自己好幾年的“孫女”分別了。邦燕生下一個女兒后,就在北京做起了月嫂。目前,她的月工資已經漲到了9000多元。
每當提到邦燕,老人驕傲的神情就像是說著自己的孩子:“她現在每個月的工資很高的!”不過,她又心疼地補充了一句,“聽說晚上常常不能睡覺,實在太辛苦了?!?/P>
至于邦燕,她今年已經40歲了,卻仍時常給老人打電話,向她請教產婦遇到的問題,也幫奶奶排解心情的郁悶。她說:“奶奶對我的改變,太大了?!?/P>
有人問起孫世英,究竟為什么要這樣幫助家里的小保姆。老人則會提起一個20年前的故事。邦燕剛到她家的第一天,孫世英就因心臟病住進武警總醫(yī)院。盡管病房里還有一張空床,但邦燕卻整夜未睡,盤腿坐在床沿,目不轉睛地盯著老人。她不知道什么是心臟病,也不知道這種病該怎么護理,但她“就是覺得害怕,就怕睡著了聽不見你叫人”。
“她是用心對我好啊?!崩先伺牧伺淖约旱男乜谡f道。